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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七章 你会为我流泪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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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两人并排坐在山坡草地上,看着头顶纯净的蔚蓝,远眺身披白雪的群山在蓝天的背景下熠熠闪光,仿佛置身的不是人间,而是云端仙境。

    迦弥罗悠悠地说道:“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,叫做玫瑰园,这你是知道的。可惜那里有名无实,根本就没有玫瑰花。国师说,那种花以前有过,可后来被魔鬼刮起一阵风,连根拔了。我长这么大,还从来没见过呢。玄奘哥哥,你既然说,波斯有这种花,取经之后就给我带几朵回来,好吗?”

    虽然这是个孩子气十足的心愿,但玄奘还是认真地点点头:“好,如果我看到了,就替你把花种带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,玄奘哥哥,”迦弥罗道,“到时候,你一定要在这里多住几年,等到玫瑰园里开满了玫瑰花你再走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,恐怕不行,”玄奘苦笑道,“我答应过我的义兄,取经回来后,要在高昌传法三年。如果在女儿国再住几年的话,何时才能将经书传回大唐?人命如露,无常转瞬即至,实在是耽搁不起,请大王原谅。”

    “那,好吧。”迦弥罗虽说有些失望,但她生性洒脱,加上这段日子又学了些佛法,已经不那么执著。想到玄奘终归会回来,很快又高兴起来:“记着,一定要带玫瑰来啊。”

    “玄奘记住了。但大王也要答应玄奘,以后不要说哭就哭。你毕竟是个国王,那样像什么样子?”

    “哭有什么丢人的?”女王奇怪地问,“你难道不哭吗?”

    “嗯,”玄奘想了想,道,“有时也哭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?”这小女王对此挺感兴趣。

    玄奘道:“如果我看到有众生受苦受难,自己却无法解救;如果我看到人们不敬佛法,做下无边罪业而不自知时,我就会流泪。那个时候,我常常会觉得自己很无能,很无力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,才哭的,”迦弥罗的眼圈又红了,“或许,人只有成了佛,有了像佛菩萨那么大的神通,才不会哭吧?”

    “佛菩萨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,”玄奘叹道,“《妙法莲花经》中,有一位长啼菩萨,就是说,他总是哭,日夜啼哭,所以叫‘长啼菩萨’。”

    “他为什么要长啼呢?”迦弥罗好奇地问。

    “因为看到众生的苦,他无能为力,便常常感到悲悯,”玄奘道,“真正的菩萨对自己的横逆困厄可以不以为意,但见到别人的苦难反而感同身受,超过了自己受苦。于是便伤心难过,以至长啼。”

    “听起来,好像很伟大。”迦弥罗说。

    “当然,”玄奘道,“这便是无缘大慈,同体大悲,是菩萨最令人动容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叫无缘大慈,同体大悲?”女王现在对佛法产生了兴趣,总喜欢问些问题。

    玄奘答道:“与乐曰慈,拔苦曰悲。‘无缘大慈’就是说,行菩萨道的人会尽可能地成人之美,给人带来快乐,这并不因为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朋友,或者与他有缘;‘同体大悲’就是说,菩萨与众生是一体的,众生受苦,菩萨便会感同身受,如同自己受苦一般。若是不能将众生从无边的苦难中救拔出来,菩萨就会伤心难过。”

    “玄奘哥哥,”迦弥罗突然问道,“你有没有专门为某一个人伤心难过过?专门为某一个人流过泪?我是说,为单独的一个人,不是为很多很多人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有过,”玄奘道,“我的母亲,父亲去世的时候,我就曾流过泪。母亲死的时候,我哭了很久。”

    “除了父母,难道就没有别人了?”

    “让我想想……”玄奘道,“嗯,我的恩师圆寂的时候,我也流泪了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没有了?”

    “还有小白龙、乌骓死的时候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样看来,你也经常哭的,”迦弥罗笑道,“如果我死了,你会不会也流泪?”

    玄奘看着她:“大王还这么年轻,怎么就想死的事情?玄奘年纪比你大,等到大王死的时候,玄奘早就不在人世了,轮不到我为你流泪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出家人不是说,但念无常吗?”迦弥罗道,“佛陀也说过,生命就在呼吸之间。还有,我们在魔鬼城的时候,不就差点死掉吗?我们被那个坏人埋在坑里的时候,不也差点死掉吗?”

    玄奘点了点头:“这话倒也说得有理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嘛,”女王道,“所以说,虽然你的年纪比我大,却也不见得就比我先死。”

    “大王所言极是,玄奘是以偏概全了。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女王不禁笑了:“那你倒说说看,你会不会为我流泪?”

    “不会。”玄奘道。

    迦弥罗见他回答得如此爽快,不禁一愣,眼圈儿又红了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玄奘抬头,望着天上淡淡的白云,平静地说道:“以前玄奘落泪,是因为堪不破世情,现在堪破了,就不会再落泪了。”

    “照这么说,堪破一切也没什么好的,”迦弥罗小声道,“让人连流泪也不会了……”

    玄奘叹道:“流泪又有什么好的?难道人死还能复生吗?若是哭就能把人哭活,这个世界总已被眼泪淹没了。”

    迦弥罗道:“我说不过你,也不知道流泪有什么好的,可我就是觉得,人应该流泪。”

    玄奘淡然一笑,不再与她争辩。

    “玄奘哥哥,我想跟你打个赌。”迦弥罗突然说道。

    “赌什么?”玄奘问。

    “赌我死后,你会为我流泪!”

    玄奘心中一滞,抬起头来,正触到迦弥罗清亮的目光。

    几天后,龟兹宰相沙尔多带着他的队伍来到了女儿国,与女儿国签署盟约并迎接大唐法师,这座小小的山地国家顿时热闹起来。

    玄奘在专门迎接外国使臣的馆驿前见到了龟兹宰相,这位中年宰相身着锦褐,头戴巾帽,令玄奘感到惊讶的是,他的头并不像索戈及龟兹特使那样扁平——莫非,他本不是龟兹人?

    正自奇怪,沙尔多宰相已经向玄奘合掌,行了个标准的佛家礼:“在下沙尔多,见过大唐法师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,”玄奘合掌还礼,突然心里一动,“檀越方才说,你叫沙尔多?”

    “正是,”沙尔多道,“法师听说过在下吗?”

    旁边的龟兹使臣哈哈一笑道:“宰相大人可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,且佛学素养深厚,不逊于很多高僧。想不到就连玄奘法师,也听说过宰相的大名啊!”

    玄奘又问道:“敢问檀越,可是楼兰人吗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沙尔多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高僧——他怎么知道我是楼兰人?莫非,他真的像传说中那样,拥有法术神通?

    玄奘也在打量着沙尔多,此人身材高大,棕红色的长发披在肩头,眼睛呈淡蓝色,果然与伊塔有几分相像。

    “檀越是否是从飒秣建国而来?”玄奘接着问道。

    沙尔多眼中惊奇之色更甚。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他回答道,神态越加恭敬。

    一旁的龟兹使臣再次大笑:“想不到大唐法师还有这一手,善于相术。这可真是了不起啊!”

    “非是贫僧善于相术,”玄奘合掌解释道,“只因贫僧在阿耆尼国王城西二百里处,曾见过一位老檀越,智慧广博,犹善医术。是他向贫僧说起过沙尔多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!”沙尔多恍然大悟,激动地说道,“我的父亲便在阿耆尼国,法师见到的那位老人,说不定就是他!”

    “敢问檀越,令尊如何称呼?”玄奘问道。

    虽然他一向容易信任别人,但这一路之上经历的事情太多了,使得他不能不小心谨慎,凡事先问个清楚再做打算。

    “父亲名叫扎迈奇,”沙尔多说道,“法师在阿耆尼国所见的可是他么?”

    “正是,”玄奘见对上了号,心中顿觉轻松,高兴地说道,“当时我们途中遇匪,很多伙伴受了重伤,多亏令尊给他们疗伤,才得以荃愈。玄奘一直感激不尽。”

    沙尔多面呈喜色,道:“父亲还是这般热心。他的身体可还好吗?”

    “老檀越身体很好,”玄奘点头道,“只是他说自己年纪老迈,叫贫僧将你的女儿带来见你。”

    沙尔多不禁一愣,却见玄奘身后走过来一个面貌清秀的手力。

    “伊塔见过父亲。”这位“手力”的声音竟极为轻柔悦耳,说完这话后,双目含泪,盈盈下拜。

    沙尔多呆住了,忙伸手扶住她,仔细打量着:“你是伊塔?”

    伊塔想要答“是”,话未出口却哽咽了起来,再也说不出别的来了。

    “不错!你果然是伊塔!”沙尔多张开双臂,兴奋地说道,“你离开家的时候只有五岁,小时候的模样,我还记得!”

    他真的是父亲!伊塔扑到父亲怀里,眼泪扑簇簇地落了下来。

    这一路之上,历尽千辛万苦,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,按说应该高兴才是。可是为什么,自己并无太多喜悦之情呢?

    “这可真是太好了!”龟兹特使在一旁高兴地说道,“宰相大人找到了自己的女儿,父女团聚,也是喜事一桩。下官恭喜宰相大人了。”

    沙尔多也擦了一把喜泪,道:“此事全仗大唐法师之力,明日回到龟兹,沙尔多定要禀报大王,设宴款待法师一行!”

    “善哉,”玄奘合掌道,“此事为檀越自身福报,不必言谢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沙尔多又带着伊塔专程来到玄奘的住处拜谢。

    “伊塔跟我说,法师治好了父亲多年的顽疾。又说这段日子以来,法师一直在保护她,照顾她,多次于生死危难之际救她性命。沙尔多实在是感激不尽哪!”

    “檀越说哪里话?”玄奘微笑着说道,“是扎迈奇老人治好了我们马队中很多人的伤,他信任玄奘,托玄奘将伊塔带到龟兹,交给檀越,玄奘敢不依从?至于生死危难,那不过是因为玄奘福德不够,才将伊塔一次次置于险地,叫她受了不少苦。玄奘实在是惭愧!”

    “不!”伊塔说道,“那段日子,是伊塔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!可惜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惜什么?”沙尔多充满怜惜地问女儿。

    “可惜,快乐的时光太短了……”伊塔垂目说道。

    沙尔多哈哈一笑:“傻孩子!等到了龟兹,你就留法师多住些日子,不就行了?”

    “多住些日子,终究不还是要分别吗?”伊塔伤感地说道。

    沙尔多愣了一下,随即叹道:“人总是要分别的。就算长时间呆在一起,无常到来之际,还是要分开……”

    玄奘点了点头,这个沙尔多,果然佛法精湛。

    伊塔见自己的几句话把气氛搞得挺沉重,心中有些不安,忙将话题岔开道:“这女儿国,山青水秀,人又漂亮,果然是个好地方。真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啊。”

    “这算什么?”沙尔多不以为然地说道,“我们的故乡,那才是个好地方!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的目光黯淡了下来:“可惜,我们回不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玄奘想起扎迈奇老人说的,这个沙尔多当时就是不肯和他们一起离开飒秣建国,才致使一家人骨肉分离的。如今见他神色忧伤,当即问道:“居士是还想回飒秣建国吗?”

    “不,”沙尔多道,“我说的不是飒秣建国,是库罗来那!”

    玄奘一愣:“库罗来那?不就是楼兰吗?”

    “法师果然学识渊博,”沙尔多不禁赞了一句,随即又叹息着说道,“很多年以前,在西域的大漠之中有一片美丽的绿洲,那里有烟波浩淼的湖泊,清澈的河流,人们在碧波上泛舟,在茂密的胡场林里狩猎,恍若人间天堂。宏伟的城堡依水而建,岸边开满了紫红色的铃铛花。住在那里的人们,有着精灵般深邃的眼睛,高高的鼻梁,棕红色的头发,他们说着如同鸟儿鸣叫一般古怪难懂的语言,穿着丝制的及地长袍,用芦苇杆和胡杨红柳作为写字用的笔。商人们为这个美丽的国度取名为‘库罗来那’。也就是法师所说的‘楼兰’。”

    玄奘点了点头,认真地听下去。

    “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百年,当商人们穿过遥远的西域,再次来到这个神秘国度时,数月前还恍若天堂的古国,突然就变成了一片毫无生机的沙漠,消失得不留任何蛛丝马迹,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。后来,一批又一批的人们前往沙漠,想寻找这个消失的国度,然而他们进去后,就再也没有出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爷爷跟我说过,是魔鬼降下灾祸,毁了楼兰。”伊塔插言道。

    “可那究竟是什么灾祸呢?”玄奘奇怪地问。

    “两种说法,”沙尔多道,“一种说法是,一场巨大的瘟疫,当时,城里的人们相继患上一种奇怪的病,早上感到头晕发热,晚上就会死亡。此病极具传染性,一人生病,一夜之间就会传染整个村庄。”

    玄奘点头,瘟疫确实是一种可怕的东西,他问:“还有一种说法呢?”

    “第二种说法是,黑风暴,”沙尔多道,“当时整个王城遭遇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黑风暴,将那个王国瞬间覆盖在厚厚的黄沙之中。”

    “不对!”伊塔又插了句嘴,“爷爷说,是魔鬼的诅咒!那里本来就是一片被诅咒的地方,当年傅介子杀楼兰王的时候,那个楼兰王安归在临死前说过,他的阴魂会回来的,到时候他会带走所有的楼兰人!”

    玄奘哑然失笑:“谁是魔鬼?那个倒霉的安归王吗?”

    伊塔道:“不是他是谁?”

    玄奘摇头:“他只是个受害者。再说,傅介子斩杀安归王是汉昭帝元凤四年的事情了,至今已经有七百年的时间,你是想说,一个已经死了七百年的人消灭了新楼兰,并带走了所有的楼兰人么?”

    “对于魔鬼来说,七百年的时间很长吗?”伊塔问,“那你说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玄奘苦笑:“我哪里知道,我又不是楼兰人。”

    他想起自己一路之上所见到的大漠,大漠之下就是那个曾经辉煌的国度。它离现在并不遥远,究竟是什么原因毁了它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