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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 折向南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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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自从进了城,玄奘一直留心注视着路上来往的人——他们身上穿的都是突厥服饰,以毛毡、粗麻、毛皮为主,头发也都剪得很短,有的编成辫子,有的额上束带,但看面目都是汉人,彼此间说着汉话,也有的在汉话中夹杂着各路胡语。看到玄奘师徒从旁经过,也都注目观看,只当是外国来的游方僧人。

    如今,陈清老人的一声呼唤,惊动了这些路人,他们迅速围拢过来,抢着看这包黄土,有的人用鼻子嗅,还有的人甚至用舌头舔……

    “别抢!一个一个地看……”道诚感到有些不安,伸过来的手实在太多了!

    可是那些人哪里听他的?争抢之中,本就不甚结实的麻布小包被骤然撕裂,里面的黄土洒了一地!

    人们顿时呆住,一片寂静。

    道诚又气又急:“我叫你们别抢!你们……”

    “道诚,”玄奘制止了弟子,“出家人,何必为物所伤?”

    “可是师父……”道诚还是做不到不为物伤,但他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得蹲下身去,拾捏那洒在地上的土屑。

    这个动作提醒了周围的人,人们纷纷蹲下去,跟他一起拾。

    “不必拾了,”玄奘先将陈清老人扶了起来,又对道诚说道,“这包黄土,就留在小孤城里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师,”陈清很不过意地说道,“你刚才说,带上这包关中之土,是为了于长途跋涉中稍慰思乡之情。现在,这土被我们……唉,大师思乡之时,又拿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玄奘淡然一笑,声音温和而又平静:“玄奘原本以为,带上这包故土可以稍慰我思乡之情。后来才知道,其实不能。不管有没有它们,思乡之情都不会变淡的。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周围的人俱都点头。

    “要我说,突厥可汗既然暂时顾不到这里,咱们倒不如趁此机会还乡!”一个年轻人突然说道。

    这一提议受到了另外几个青年的赞同。

    陈清摇头叹息道:“你们这些后生想得倒好,我们祖辈来此已历数代,要回中原,一来路途迢迢,山河阻隔,欲归不得;二来归也无家,只怕到时候连个安身之地都找不着啊!”

    看到那几个后生诅丧地低下了头,老人有些伤感地说道:“唉,这也是命中注定,我们的子孙再也踏不上那中华故土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不禁又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“老檀越不必难过,”玄奘道:“待贫僧取经回来,便带你们回乡如何?当今天子圣明仁德,定会接纳你们,给你们一个安身之地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哇!”一个青年喜道,“大师何时取经回来?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”玄奘愣了一下,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路上,他都曾向很多人打听过去天竺的路程,但始终没人能说得清,到底有多少路,需要走多久。

    “玄奘真的不知道,”他轻轻说道,黑亮的眼睛变得有些黯淡,“或许……要很多年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妨,”陈清慨然道,“大师既有此心,不管多少年都没关系。就算小老儿活不到那时,也要我的子孙回去!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人们都兴奋起来,他们邀请玄奘师徒到道旁一座石塔里小坐片刻。玄奘见这石塔虽然不高,却是很明显的佛塔样式,想必里面会有出家人,因此便欣然踏了进去。

    进到塔里一看,出家人倒是没有,但这是一座佛塔却是无疑的了,塔的正中供奉着一尊佛像,像前香炉里烟气缭绕……

    焚香参拜后,玄奘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席地而坐,回答他们那些五花八门的问题——

    “大师来自中华故国,又说当今天子贤明,可知天子姓什么?”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问。

    玄奘答道:“姓李。”

    “这可真是奇怪,”那人捋着胡须说道,“只听从东方来的胡商说起中原,有说姓李的,有说姓杨的,还有说姓程、姓王的,老夫也不知到底谁说得对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说得都没错,”玄奘道,“十余年前,中原处于战乱之中,各路诸侯竟相称帝,一时竟有四五十人之多,那些胡商想是去的地方不同,听到的天子姓氏也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噢,”陈清老人恍然大悟道,“记得幼时祖父也曾跟我们说起过,当年来西域之时,中原也是战乱频仍,不过那时的天子既不姓李也不姓杨。”

    “那姓什么?”玄奘笑问。

    老人道:“姓马。”

    玄奘觉得奇怪,他自幼遍读史书,也不记得历史上有姓马的皇帝。停顿片刻,突然想了起来,便问老人道:“是姓司马吧?”

    陈清肯定地说道:“是姓马。”

    玄奘想,这定是代代口口相传,以至于传讹了。想来他们祖上到此正值魏晋之时,那时中原还是司马氏的天下,由于中原人复姓较少,年代又久远,几代传下来,就把天子的姓氏也给省略了。

    这种事情自然没什么好争论的,因而玄奘只是平静地说:“现在的天子已经姓李了。”

    众人又聊了一会儿,玄奘环顾了一下塔壁,又问:“这既是座佛塔,不知你们这城中可有寺院?”

    “没有,”陈清叹道,“有寺院就得有出家人不是?我们这小孤城只有区区三百户人家,还要防备突厥人的入侵,若再有人出家,怕有人丁不足之患啊。”

    玄奘点点头,表示理解。

    那位书生模样的人接着陈清的话说:“我们这里虽无寺院,却是家家敬奉佛陀,大家合伙起了这座塔,供上佛祖,每月初一十五来此烧上一柱香,保佑这小孤城平平安安足矣。”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,”玄奘合掌道,“虔心向佛,必有善报。只是,这里若有僧宝,哪怕只有一个,便三宝具足,岂不更加完备?”

    “说的也是啊,”旁边有人小声说道,“三宝少了一宝总不是个事儿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大师留下来吧,”陈清恳切地说道,“我们在这塔旁专为大师造一座寺院,供养大师!”

    周围立即有人点头称是。

    玄奘苦笑摇头:“多谢诸位盛情,但玄奘是要去佛国取经的,岂能半途而废?”

    “大师欲往佛国取经,怎么走到这里来了?”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不解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这里难道不是西行之路吗?”玄奘反问。

    “大师绕路了,”那商人道,“佛国在此东南方向。”

    玄奘有些吃惊:“那么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是一些很奇怪的地方,”那商人道,“从这里往西,一直到波斯、大夏,整条路上全是外道,他们信一些奇怪的神祗,很多人把佛当成魔,对佛门弟子肆意凌辱。”

    把佛当成魔并不稀奇,玄奘想,远的不说,到龟兹前所见到的阿提拉一伙儿,不就是这样吗?

    “我倒是听说,那边也挺好玩的,”一个年轻人突然说道,“在极西之地的海上,有一座奇怪的岛屿,鸟上生长着一种奇怪的树,树上长着身高六七寸的婴儿,见人就笑,手舞足蹈。”

    “后生子瞎说什么?”陈清不满地说道,“哪有这么古怪的东西?”

    “是真的!”那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道,“我有很多朋友去过那里,他们都说看见过那东西!”

    “你那些狐朋狗友的话,也能信的?”陈清冷笑道。

    “大师还是不要再往西去了,”先前那位商人劝玄奘道,“小人当年曾因贩卖玉石往那边去过,整条道上就遇到了一个沙门,说是从梵衍那国来的。他说他去过佛国,从他的故乡往南,穿越大雪山,便是佛国了。”

    听了此言,玄奘沉吟不语,他听说过梵衍那国,知道那是大葱岭南部的一个山国。在龟兹的时候,木叉鞠多也曾跟他说起这个国家,那时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,再联想到统叶护所说的“那里热得要命”的话,莫非佛国果然在南边?

    他自幼诵经,心中的佛国理所当然是在西方,以至出长安后便一路往正西的方向走,哪里想到还有别的方向?

    “既然佛国在梵衍那国的南边,那位沙门为何却要往西去呢?”思忖片刻,玄奘提出了新的疑问。

    “大概是想西去传法吧,”那商人道,“当时我们结伴往西,一路上听他宣讲佛法,倒也并不寂寞。谁知一日来到沙漠边缘,遇到一伙外道邪众,不由分说地将我们绑了,东西抢光了不说,还剥了我们的衣服。当时,那沙门好言劝他们放下屠刀,勿造恶业,那些家伙竟将他绑在架子上用火烧。唉,我看着他在火中诵经,看着他的肉身一点一点变成焦炭……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太可怕了!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商人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,显然,当年的那一幕深深刺激了他。

    莫非是拜火教徒?

    玄奘的眉头拧了起来。

    又聊了一会儿,眼见日头偏西,众人邀请他们师徒在小孤城中住上一晚。玄奘挂念道通等人,婉言辞谢众人,并将带来的几匹绫绢分送给大家,以做纪念。大伙儿见留不住,只得收下礼物,谢了玄奘,并与他们师徒挥手告别。

    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,两骑飞驰,玄奘拉着缰绳纵马疾驰,道诚在他身后数十丈处,紧紧跟随。

    自别了小孤城后,师徒二人依旧向西,由于没有了行李的负累,两匹马跑得飞快。玄奘欣慰地想,不出意外的话,很快就能追上摩咄、道通、阿克多、道信等人。大家会合后,便可一起南折,前往梵衍那国,相信那个国家的人定然知道佛国的具体方位和路径。

    想到要往南折,玄奘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,他想起那个还俗的弟子道信,只怕这次又要改变商队的行程,跟随师父一同往南,到飒秣建国去了。这回看他怎么说?

    转眼三天过去,师徒二人行了两百多里,终于看到白水城那高高的城墙,却一直未在路上见到先行的那支队伍。

    “不可能啊,”道诚勒住了马,“就算突厥骑兵速度快,可道信的商队行李多,又有很多女子,怎么可能走这么快?”

    “定是我们走得快,与他们错过了,”玄奘猜测道,“咱们先进城看看,若是他们还没到,便在城里等他们好了。”

    于是,师徒二人进了白水城,连问了几个驿官,都说没见着那么一支有骑兵护卫的商队,于是干脆先在城里住了一夜。

    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分,这支奇特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地踏进城门,道诚赶紧策马迎了过去——

    “你们从哪里过来的?”他问。

    摩咄等人吓了一跳,抬头见玄奘正在道诚的后面,笑吟吟地望着这边,全都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师父!”道通跑过来,“你走得好快!居然走到前面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你们太慢了吧?”玄奘笑道。

    队伍重新聚合在一起,大家都很高兴。玄奘向众人说起了小孤城那位商人的话,并说佛国的正确方向很可能在南方。道通听得惊讶万分,摩咄却显得很平静,慢悠悠地说道:“我早知佛国不在西边,以前我去过活国和迦毕拭国,在那里见过很多来自印特迦国的僧人。”

    “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早说?”道通不满地说道,“害我们绕远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不是不太确定吗?”摩咄小声道。

    “什么不太确定?”道诚笑道,“用我们中原话讲,你这叫做‘事后诸葛亮’!”

    摩咄脸上无光,回身向两个军士小声道:“你们两个来过这里,难道也不知道佛国在什么方位吗?”

    “达官大人,”拉卡纳一脸无奈地笑道,“我们真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达官大人,”阿克多也说,“我们不是达官,也不是僧人。”

    商队那边,最高兴的是道信,他策马跑到玄奘身边:“师父折向南行,这可太好了!弟子也不用改变去飒秣建国的计划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去波斯买毛毯了?”玄奘笑问。

    “买毛毯也用不着去波斯啊,”道信振振有词地说,“在撒马尔罕,这些东西还会少了不成?”

    玄奘淡然一笑,心里却颇为感动。

    出了白水城,队伍便折向南行,四五天后到达恭御城,这是一座仅有五六里的小城,城市周围的原野和沼泽却非常肥沃,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。

    玄奘等人在恭御城中住了一夜,就又出发了。

    大葱岭的春天极为短暂,几乎就是那么一闪,便到了夏季。阳光从头顶上倾洒下来,本是十分温暖和舒适的,只可惜道旁时不时冒出几具腐烂的尸首,实在有些煞风景,更不要说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……

    除尸首外,他们还不时地遇见躲避战乱的人和行而复返的商旅。

    “那边在打仗!”商人们从这支队伍身边经过时,都心有余悸地提醒道,“你们人少,别再往前面去了。”

    玄奘觉得奇怪:“这里不都从属于西突厥吗?谁跟谁打仗?”

    “摩尼教徒和拜火教徒!”

    果然有些麻烦。玄奘不禁想起在素叶城郊的月神庙里,那个信奉月神的商人对他说过的话:“那些人不打到两边都绝了种,是不会罢休的!”

    他忍不住轻叹一声,有时候,佛法真的是无能为力的,但自己却不能因为前路危险,就停下求法的脚步。

    回过头,看看道信和他的商队,道信满不在乎地朝师父笑笑,那意思很明显——师父不回头,我也不回。

    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,放弃了说服他们的想法。

    将近天黑,终于在半山坡上看到了一个小村庄,这村庄由一些高低错落的小石屋组成,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清悠宁静。

    “好漂亮的村子!”朵耶高兴地说道,“咱们进去看看,最好直接把货卖给他们,也省得带一大堆东西跑路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!就是这样!”道信双腿一夹马腹,加快了速度。

    谁知刚一进村,迎接他们的竟是狂吠的狗和手拿火把、木棍的村民,骑兵们哪里受过这份气,正要抽刀,被玄奘及时制止,带领自己的人马狼狈逃出。

    夜晚,他们这支队伍不得不露宿在荒郊野外。骑兵们坐在篝火旁,都有些悻悻然,道通说道:“看来,住在这里的,都是些可恶的外道。”

    “道通,”玄奘制止他道,“外道也是道,我们出家人,不要随随便便就对他们横加指责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师父,他们这般不问青红皂白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们是被战争吓怕了。”玄奘叹道。

    毁灭一切的战争仍在激烈地进行着,战火蔓延到这支队伍的北方、东方和西方,一路上,他们不时发现燃烧的村庄和天空中飘浮着的阵阵黑烟。

    看着那些烟与火,道通开始理解先前经过的那个村庄的反应了。

    “住在这里,也真不容易,”这个小沙弥叹息道,“可我不明白,他们为什么不搬家啊?”

    “师弟说得可真轻巧,”道信道,“再艰难也是故园,哪能说搬就搬?”

    “是啊,”道诚也说,“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。一旦搬了,再想重返故园,可就难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心情沉重,显然是想到了自己——我的故园在大唐,何时才能回去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