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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 佛教与因明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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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实际上,儒家当年也曾经朝着神圣化的方向努力过,东汉章帝时期,通过白虎观会议,以皇帝本人“亲制临决”的钦定法典形式,使得谶纬神学成为一种正统的政治思想。就连那时孔子的形象,也是皮肤泛青、七窍突出,所谓“天生异相”,赫赫然如一尊大神。

    然而,儒家的神圣化毕竟在时间上稍微迟了一些。随着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发展,儒家最终在宗教化的道路上缩了回去,继续走人间伦理的道路。

    而婆罗门教却在神圣化的道路上走得很远,也正因为如此,它所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就显得更加牢不可破。

    玄奘苦笑了一下——算了,还是不要想这些事情了。他不是印度人,对印度的种姓之说自然也没那么敏感。他站在婆罗门教的秩序之外,冷眼旁观,自然很难理解身处其中的僧伽耶舍长老的感受。

    在这个异乡之地,他所关心的唯有佛法,只要那国王不敌视佛法,不伤害佛门弟子,他才不会介意对方是不是讫利多种,是不是首陀罗,是不是旃荼罗。

    还是那句话,这么多代过去,血缘之类的早就冲淡了。如今的国王,身上流着的婆罗门的血,要远远多于讫利多种。他虔诚祭祀婆罗门的神,又崇敬佛法,不让那些低种姓的人读经阅典,以免玷污了神圣的文字和经典。他大概早就忘了自己是一个低贱的讫利多种了,更不会去想像他这种情况其实应该属于旃荼罗。

    然而他可以忘,其他人还不会忘,出于某种坚持,某种说不上来的心态,人们总会或有意或无意地提起此事。

    “不管他是什么血统,玄奘都希望不要再有什么‘圣王’打着弘扬佛法的旗号来此讨伐了,”玄奘诚恳地说道,“若说为了维护《摩奴法典》的权威我还可以理解,但是佛门实在不宜参与此事,也承受不起这个因果,因为这原本就不是佛陀的教化。”

    “法师说的也是,”僧伽耶舍长老显然也打算放下这个痛苦的话题了,他摆了摆手道,“不说这些了。如今的迦湿弥罗,佛法虽然不太昌盛,好在仍然保留着由世友等五百高僧编写集结的完整佛经。”

    玄奘点点头:“这便是圣贤的遗泽了,也是玄奘决定留在迦湿弥罗抄习经文的缘由。”

    接着,玄奘又就佛学中的一些疑难问题向僧伽耶舍长老请教。僧伽耶舍本就与玄奘一见如故,只觉得与其谈经论道是一种难得的享受。因而对于他的提问,凡自己知道的,无不一一相告,不辞辛劳地孜孜讲解。

    僧伽耶舍长老的谆谆教导,使玄奘获益匪浅,得到极大的启发。而玄奘的虔诚谦逊,也让僧伽耶舍长老欢喜叹赏。

    “可惜啊,你生在远国,不是五印度人,又没有早一点来到这里。”他常常遗憾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弟子现在来到这里,不也一样可以学习佛法吗?”玄奘不解地问道。

    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学习得晚了,当年法显大师以古稀之年尚且可以学会梵文。只要开始学习,永远都不会晚。

    僧伽耶舍长老却摇了摇头:“你没有系统接受过‘五明’大论的教育,否则以你的悟性,很多东西不需讲解,也能无师自通。”

    又是五明大论!玄奘想起自己离开王宫时,那些中青年僧侣鄙夷的眼神。似乎在印度人的心目中,没有接受过五明大论的教育,就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贵族。

    “大师所说的五明大论,可是因明、声明、内明、医方明和工巧明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正是,”僧伽耶舍长老抬起头,惊讶地说道,“法师以前学过这些?”

    “不曾,只是略知皮毛罢了,”玄奘道,“弟子年少之时,曾蒙故乡的一位老先生教了些药石针艾之术,可与人治病疗伤,颇有效验,类似于印度的医方明;还有一位朋友,精通建筑冶炼、阴阳历数、占卜星相,其方法虽与印度的工巧明有些不同,却也独树一炽,皆是解决世间问题的手段;倒是内明、声明和因明,弟子接触的少些。”

    僧伽耶舍长老道:“内明乃是脱生死天、究畅五乘因果的妙理,似法师这等悟性根器,那是一学就通的;声明是语言、文字和音律的学问,法师梵文说得这么好,怎么反说不懂声明?至于因明,那是思惟分辨、考定正邪、研核真伪的理学论说。”

    五明之中,玄奘最感兴趣的便是因明,他天性就喜欢追求些有难度的东西,像这种古印度的逻辑学自然很合他的口味。

    在世界逻辑史上,印度的因明学、古希腊的逻辑学、中国的名辩学,犹如三颗瑰丽的明珠,在学术界交相辉映,各放异彩。

    “听说,大师是北印度因明学的权威?”玄奘恭敬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那是别人的谬赞罢了,”僧伽耶舍笑道,“法师千万不可当真。不过,说起这因明,佛家弟子以前是不学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却为何?”

    “因为过去的圣贤皆以为,人身难得而又短暂,追求解脱尚且不够用,又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在这些逻辑游戏上?正如佛陀所言,你被箭刺伤,首先应该将箭取出,裹伤治疗,而不是去研究那箭是什么材质。因而在龙树菩萨、提婆菩萨之前,佛门弟子是看不上因明的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,”玄奘点头道,“真正的罗汉僧果然不介意世俗的眼光,那后来又为什么要学呢?”

    “因为有人要与你辩论,”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了一口气,“婆罗门有严格的教育制度,男子七岁前开蒙诱导十二章启蒙经典,然后授五明大论,通读‘四吠陀’。另外,像耆那教、正理派这些外道也都擅长使用因明,这种思惟考定的方法在辩论中是非常有用的。”

    当然有用,玄奘想,因明是关于论证的理由的学问,虽然自己对其了解得不多,却也知道这是大乘瑜伽行派很看重的逻辑工具。

    说起来,玄奘对因明也并非一无所知,大约三百年前,古因明就开始传入中原,虽是一门冷僻的学问,却也颇有几卷译本。玄奘少年时就曾读过古因明的早期著作《方便心论》和世亲菩萨的《如实论》,只可惜这些译本在当时的中原都没有什么反响,无人对此进行系统的研习和弘扬,更谈不上著述,许多佛门中人甚至不知因明为何物。

    但玄奘通读了那几本书后,却对因明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这一方面是由于它是一门新鲜的颇有些难度的学问,可以满足他的求知欲;另一方面也因为它是唯识学的逻辑工具。

    玄奘年少时“遍谒众师,备餐其说”,未及成年,已能升座开讲无著菩萨所撰的《摄大乘论》,并且认真研习过佛陀最后的说教《大般涅槃经》,虽然这些经典里都有关于“因明”的说法,却从未见过有专门研习“因明”的记载,这对他而言,不能不说是个遗憾。

    “佛教开始应用因明,是在龙树、提婆二位菩萨之后吗?”玄奘又问道。

    “其实早在他们之前就有人开始用了,只是不常用罢了,”僧伽耶舍长老道,“龙树菩萨跟别人辩论时常使用这样的方法——有人提出第一个观点,龙树就用第二个观点来破;有人提出第三个观点,龙树竟然能拿第一个来破。这样一来,别人自然不服,他们认为你龙树根本就不承认第一个观点,你开始破了第一个观点,但是现在你又拿起了它,这怎么能让人心服呢?可是他们辩才不够,又拿龙树菩萨没办法。”

    玄奘点点头:“这种辩论方法,的确在逻辑上有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不光在逻辑上有问题,还容易激怒别人,”僧伽耶舍长老道,“虽然龙树菩萨辩破了外道,可外道从来就没有在心里服过他,而心里不服就容易生出怨恨。所以,龙树菩萨可以破外道,却难以使外道皈信佛法,最终死于外道的逼迫;而提婆菩萨破外道比龙树菩萨还要尽力,最后也同样是被外道给害死了。”

    玄奘明白了:“所以圣贤们主张学些因明?”

    “正是,”僧伽耶舍长老道,“我们与人辩论,是为了传扬真理与正法,不能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利。因而在龙树菩萨、提婆菩萨的同时,就有许多佛教徒不同意他们的做法,比如当时的法救论师,就主张学习因明。到了无著、世亲兄弟的时候,因明在佛教中已经有了些规模。”

    玄奘若有所思地说道:“弟子读过世亲菩萨的传记,据说是因为他的一个老师在同外道的一场辩论中失败受辱,世亲菩萨这才开始重视起因明。”

    僧伽耶舍法师点了点头:“确有此事。”

    在世亲生活的时代,印度有一个著名的学派——数论派,出现了一位能言善辩之人,名叫频阇诃婆娑。

    传说,此人所学来自于一位龙王,那位龙王是解释《数论》的高手,频阇诃婆娑听说了他的大名之后便去求教。

    他求教的方式很特别,只在山野间采摘一篮鲜花,头顶花篮徐徐而行。当他见到龙王时,便取其中的一枝献给龙王,以示尊敬,并作一首偈颂称赞龙王。

    其它的花却由他自己使用了,只见他随口读出一颂,然后便开始驳斥。驳斥完毕,便从篮中取出一枝花,抛掷于地。不一会的工夫,一篮子花便被他扔完了。

    龙王见他如此聪明,是个可堪造就之材,便把《数论》传给了他。

    频阇诃婆娑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,学了《数论》之后更是辩才无碍,名气也日见传播开来,得到了阿输阇国正勤日国王的信重和支持。也因为如此,频阇诃婆娑渐渐傲慢起来,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。他自恃才高,无人可敌,便四处出击,找人辩论。

    当时佛教盛传于世,信徒众多,很多人都认为佛法最为深奥广大。频阇诃婆娑认为,自己只有将佛教驳倒,方能显示出他的绝世才华。

    于是,他便去见正勤日王道:“大王您贵为一国之主,对一切沙门、婆罗门都应公平对待,不应怀有偏私之心。就算您要信奉某一家的教法,也应该审定其真伪虚实,而不是盲目崇拜。现在国中佛法盛行,您对佛教也比较偏好,却不知其到底是真是伪。所以,我想与佛弟子们当面质对辩论,以决胜负。我若输了,甘愿斩首相谢。”

    听频阇诃婆娑如此说,正勤日王当即同意,传令国内的佛教沙门推举人选,准备与频阇诃婆娑进行辩论。

    当时,阿输阇国境内的佛教僧侣中,以世亲的学识最广、辩才最好,但事不凑巧,他那段时间恰好不在,到别国传教说法去了。

    世亲的老师佛陀蜜多罗是个有大智慧的人,却已年近老迈,记忆衰退,口齿不清。但他眼见频阇诃婆娑如此猖狂,不堪忍受,一时激起了少年时期的雄心壮志,便不顾衰老,担负起护教的大任来。他当即回答国王,自己愿意出面与频阇诃婆娑辩论,以决胜负。并发誓说:“如果论败,同样情愿斩首相谢。”

    正勤日王立即布置会场,约定时日,准备辩论。

    到了约定好的这一天,佛陀蜜多罗与频阇诃婆娑各带弟子来到会场。双方坐定后,频阇诃婆娑问佛陀蜜多罗:“既是辩论,就应有立义者和破斥者。大师你是想立义呢?还是想破斥呢?”

    佛陀蜜多罗回答:“想我佛法深广如海,不可限量。你的《数论》不过如土块一般,入海即没,岂可同日而语?是立义还是破斥,随你选择便是。”

    频阇诃婆娑回答:“既然如此,就由你来立义,我来破斥吧。”

    于是,佛陀蜜多罗便讲述了佛教的无常学说,认为世间一切万物皆是刹那生灭,不能常存。他还举出种种理由进行论证,以成立其所述之理。

    待他讲完,频阇诃婆娑把对方所述之理及其论据清楚地重复了一遍,然后便反驳起来,驳得有理有据,条绪贯然。

    佛陀蜜多罗毕竟上了年纪,他对频阇诃婆娑的破论根本就没有听明白,更不要说驳回了,辩论很快就告负了。

    频阇诃婆娑以胜利者的宽容对佛陀蜜多罗说∶“你我同属婆罗门种姓,不应迫使对方自杀。这样吧,你就抽自己几鞭,能显示我的胜利也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佛陀蜜多罗无奈,只好同意对方的要求,鞭笞了自己一顿。佛教因此受到了奇耻大辱。频阇诃婆娑还请得国王同意,将《数论》刻于石上,立在当处,以示自己的胜利。

    却说世亲终于返回阿输阇国,听到此事,心中忿忿不已。他派人四处寻找频阇诃婆娑,想要与他重新辩论。不想频阇诃婆娑却已经去世了,世亲气愤之余,写成《七十真实论》一文,专门破斥《数论》,致使《数论》体系冰消瓦解,没有一句能够成立。频阇诃婆娑的弟子们忧苦万分,不久之后便树倒猢狲散。

    世亲至此算是替老师雪了前耻,受到人们的赞誉。正勤日王因而赏其金钱三万,世亲用来建成了三座寺院,一座是比丘尼寺,一座是“说一切有部”寺,一座是大乘寺。

    这则佛教与数论派辩论的故事,之所以给玄奘留下深刻的印象,是因为佛教在辩论中先输掉了一场。在佛教文献中,像这样公开记载佛教失败的例子并不多见。尽管有佛陀蜜多罗年纪老迈的因素,似乎与佛法本身的优劣无关,但也反映出数论派在当时确是佛教的力敌。

    “数论派的理论很强吗?”玄奘问。

    “应该说不弱,”僧伽耶舍道,“此派传承已久,除自身理论外,最重要的是,他们特别注重对因明的研究。”

    玄奘点了点头,因明是关于逻辑的学问,数论派长期浸淫于此,想必会在辩论中大获裨益。能够战胜佛教,自然也不是偶然的幸至。

    他思忖着说道:“如此看来,在世亲的时代,因明学研究就已经开始进入繁荣期,数论一派的力量显然也便壮大起来,以致引出了佛教徒论败受鞭的故事。不过,依弟子看,这对佛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,因为自此以后,佛门便开始重视因明,研究起论辩术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如此,”僧伽耶舍点头道,“此事过去不久,因明学便成为佛门研究的重要内容,并在佛门手中得到很大的发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