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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 屈露多国的怪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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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玄奘在村子里停留了两个月时间,随着天气逐渐转凉,身上被荆棘所刺的伤也渐渐好了起来。

    钵利奥逻早已等不及,跟两位法师互道珍重后,带着他的商队先行离开。那些跟随般若羯罗的手力们也各自散去,只有玄奘和般若羯罗两人还留在村子里。

    玄奘决定继续前行。他将自己亲手抄写的佛经整理好,托般若羯罗暂时保管,谢过热情纯朴的村民后,便前往大庵没罗林的草庵之中,向那位瑜伽长者和他的两个侍者告别。

    长年论长者不在草庵中,玄奘找到他的时候,他正站在庵后的一片密林里,对着那一大片庵多罗树出神。

    玄奘不敢打扰,便在距离长者十余步远的地方静静等待。

    “佛子,你来了。”长者轻轻说道。

    “弟子即将起程前往中印度,特来向长者辞行,”玄奘合掌施了一礼,“打扰长者清修,实在是罪过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有打扰我,”长者笑道,“我也不是在修行,我在同这些树说话呢。”

    玄奘看着那些庵多罗树——它们枝叶茂密,在山风中轻轻摇曳着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
    “长者常来这里同它们说话吗?”玄奘微笑着问道。

    “是啊,”长者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泽,“天地之间,从草木到智慧生物,都具有灵性和知觉,甚至相互间并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别。我一直相信,自己与这个世界这个森林之间有着一种神秘的诺言,这里的一切万物都是我的姐妹和兄弟,我们属于相互援助的同一个整体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长者的目光望向玄奘:“年轻的修行者,你有过这种感觉吗?”

    玄奘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不,你有过,”长者笑着说道,目光转向那匹正在安祥吃草的白马,“多么漂亮的一匹马啊!它曾经是一匹野马,你征服了它,是吗?”

    “不,”玄奘答道,“是它找到了我。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征服的结果,而是心意沟通之后的相互接纳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极了,”长者赞许地说道,“你看,这就是一种神秘的诺言。”

    玄奘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,在他看来,那不过是由于从少年起就到处游学,与马儿有一种特殊的默契罢了。

    “佛子,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疑问。”长者又说道。

    “长者智慧惊人,弟子确有疑惑,”玄奘恭恭敬敬地合掌道,“弟子想知道,那些不许跟普通人有所接触的旃荼罗,也住在各地的森林里吗?他们是否也同森林之间有一种默契?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们?”长者的眼中依然带着笑容。

    “仅仅是好奇。”玄奘道。

    “一个年轻的修行者,要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,否则会害死自己的。”

    玄奘感到有些无奈,但他没有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“不过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,”长者看着他,缓缓说道,“旃荼罗不住在森林里,因为森林不喜欢他们,也不会接纳他们。他们住在城市的角落里,那些最肮脏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是恶人吗?”玄奘问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恶人,只知道他们不祥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如果他们今生多做善事,将来进入轮回,是不是就可以成为高种姓的人了?”

    “不,他们没有轮回,”长者答道,“他们只有这一世。”

    “这只是婆罗门教的说法!”玄奘忍不住抗议道,“佛教不是这么认为的!”

    “佛教也这么认为。”长者的表情依然平静。

    玄奘颓然叹了口气,他只能安慰自己,这位密林长者毕竟是从婆罗门教进入佛教的,既然他曾经是一位婆罗门教徒,那么这种种姓观念对他的影响自然根深蒂固。

    “佛子,你还有什么问题?”长者问道。

    “还有一个,”玄奘有些无力地问道,“为什么旃荼罗不造反?他们在害怕什么?”

    这个问题似乎不该由一个沙门提出,但玄奘还是忍不住提了出来。事实上,他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。

    长年论长者显然被这个问题给吓住了,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奇特的僧侣,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反问道:“假如,你只有这一世生命,你难道不会珍惜吗?”

    玄奘摇头道:“认为自己只有一世生命的人有很多,他们并不见得个个都怕死。如果活着只有屈辱,而且是世世代代的屈辱,这样的生命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?”

    “那只是你的想法,不是他们的,”长者道,“你认为这是屈辱,是因为你不是旃荼罗。佛子,对于你没有见过的人或事物,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妄下结论。”

    玄奘沉默了——的确,他从未真正接触过旃荼罗,对于很多事情的正误,只是依就自己对佛法的理解来判断,确实不该过早地下结论。

    “弟子是不了解他们,”他无力地说道,“但是,人们都不许我接触旃荼罗,我如何了解他们呢?就算他们身上真的有一些令人讨厌的东西,但那也只是因为他们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长者怔怔地看着玄奘的眼睛,玄奘也同样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我说过,他们不是讨厌,是不祥。你居然想让他们玷污梵天创造的文字?你这颗奇怪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是玄奘的心奇怪,而是梵天首先做了奇怪的事情,”玄奘说到这里,诚恳地问道,“长者,这些不祥的人是否从梵天创世起就存在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梵天为什么要创造他们?难道就不怕玷污了自己吗?”

    长者长出了一口气,摇了摇头,缓缓说道:“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。我现在终于相信,在这个世界上,一些人之间永远也无法进行真正的沟通。不过没关系,我们沟通能沟通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玄奘忍不住想起中亚地方的一些教派,彼此间打得你死我活,甚至发誓要打到对方绝了种为止,也是因为无法进行沟通吗?

    沟通能沟通的地方,这是一种宽容。令玄奘感到欣慰的是,无论是印度人还是中国人,都拥有这种宽容。

    这大概就是佛教能在这两个地方产生并发展的原因吧?又或许,是佛法给了人们这种宽容?

    “大师,我要离开这里,到中印度去。”

    长者点了点头:“希望你一路平安。中印度高僧云集,你在那里可以学到很多。但是,我要告诉你的是,你未必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可以同你心平气和地谈论旃荼罗的法师。你明白吗?不要试图与他们沟通这个问题,这对你不利,对你求法的目标也不利。”

    玄奘沉默了一下,终于合掌道:“多谢长者教诲。”

    贞观四年(公元630年)七月,玄奘同般若羯罗法师结伴,离开了磔迦国,继续向东南方向行进。

    他们首先来到阇烂达那国,住在突舍萨那僧伽蓝里。在寺中,玄奘结识了一位名叫旃达罗伐摩的老年僧人,此人本是北印度的一位王子,生得体格魁梧,相貌非凡,出家后潜心佛学,成为当地人极为敬重的一代名僧,其对般若学和唯识学尤为精通,著有《五蕴论释》、《唯识三十论释》等著作,见解颇为独特。

    玄奘读了这位法师的著作后,很是佩服,常去僧舍请教,旃达罗伐摩也对这位远道而来的求法僧极为欣赏,二人遂成忘年之交。

    般若羯罗自然也不愿入宝山而轻过,便同玄奘商量,希望能请旃达罗伐摩法师开解经论。玄奘早有此意,向法师提出请求,法师自是无有不允。于是,两个年轻沙门便在这突舍萨那伽蓝长住了下来,向旃达罗伐摩法师细细学习《唯识论》、《对法论》、《显宗论》、《理门论》等经论。讲完这四论后,旃达罗伐摩又为他们讲了《众事分毗婆沙》。

    转眼六个月过去,贞观五年(公元631年)初,玄奘和般若羯罗终于告别了阇烂达那国,告别旃达罗伐摩法师,继续朝中印度进发。

    不久来到屈露多国,这是一个山地国家,气候偏冷,偶有霜雪。难得的是,由于背靠雪山,一路上多有珍贵药材,玄奘随走随采,很快就装了满满一包袱。

    这里还出产金、银、赤铜及火珠等物,普通村民的家中就可以看到,价格低得吓人。玄奘甚至在路上拾到了一枚内有火焰的珠子,品相极佳。

    般若羯罗感叹道:“这玩艺儿要是卖给黑岭以东的拜火教徒,可值钱了!”于是玄奘顺手送给了他。

    经过了几个村庄后,玄奘惊讶地发觉,这里的人不仅容貌丑陋,且脖颈粗大,似有肿块,脚也比别的地方的人肿大。

    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他问般若羯罗,“是饮食的原因,还是天生如此?”

    般若羯罗摇了摇头:“我也觉得奇怪,别的地方都没见过这样的。但看他们日子过的还算平静,应该不会影响什么吧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可能不影响什么!”玄奘道,“就算当地人已经习惯了如此,但肯定还是会影响身体和寿命的。”

    般若羯罗笑道:“师兄你该不会是想拿你那些细针给他们扎几下吧?这些人的脖子都像是吹了气,你若给他们扎破了,岂不是会出大问题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是扎脖子了,”玄奘道,“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但想,这种毛病多半是因为气血不通造成的,用针灸的方式确实可以对症。”

    “算了吧,”般若羯罗道,“怎么可能这一大片地区的人都气血不通?此事多半还是业力所致。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业力所致,但即便如此,人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。”玄奘说到这里,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小童的身上。

    那是个又黑又瘦的小童,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,挺着个粗大的脖子,晃晃悠悠地走过来,细细的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。

    玄奘见了,禁不住起了悲悯之心,朝他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让我给你看看病,好吗?”他尽量用柔和的口气与那小童说话,一只手轻轻摸向他脖子上的肿块。

    谁知那小童猛然尖叫了一声,扭头就往屋里跑去,玄奘正在想自己什么地方吓着了他,就见那草屋里蹿出来一位奇丑无比的男子,手中拿着一根木棒,冲着他们大声喝斥。

    对于北印度各地的方言,般若羯罗显然比玄奘了解得多,他立即挡在玄奘面前,赔着笑脸解释。

    谁知这个男子脾气极其暴烈,不管般若羯罗如何解释,只管挥舞着木棒比划着,大喊大叫。

    这时,周围已经围上来一大圈人,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敌意。

    玄奘也看出来了,这些人认为这两个外乡来的沙门羞辱了他们,也怪自己的行为太过唐突,这种情况是没法解释的,越解释越糟,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,只能合掌道歉。

    谁知致歉的话才说了两个字,突然间膝盖一疼,险些跌倒在地,竟是一块石头砸了过来!这时,旁边的般若羯罗也叫了起来。一时间,眼前石头土块乱飞,木棒竹片狂舞,两个沙门再也顾不上解释和道歉,抱头逃出了村庄。

    村民们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,直到两人狼狈地上了马,策马疾奔时,还能听到身后越来越远的辱骂声……

    “好险呐,差一点就被砸成肉饼了,”般若羯罗一边在山溪里清洗着身上的淤肿,一边心有余悸地说道,“玄奘师兄,你以后可别再给这些不明不白的人看病了。”

    玄奘不禁苦笑,他只是出于好心,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?

    “这就是低种姓者,”般若羯罗厌恶地说道,“丑陋,肮脏,野蛮,不可理喻。这是他们的业力所致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这么认为,”玄奘道,“他们只是没读过书,也没有接触过外人,所以才会显得敏感多疑。你说是业力所致,这话没错,但他们至少生而为人,没有生在畜牲道里,说明他们还是有善根的。他们不是旃荼罗,你该不会说他们也不属于人道吧?”

    般若羯罗叹道:“师兄,你不觉得有些人不及畜牲可爱吗?比如你的马,它难道读过书吗?怎么看上去比那些人有灵气得多呢?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我们对它慈悲,”玄奘一边用树枝洗刷着银踪身上的毛,一边说道,“我给它沐浴,让它干干净净,这样别人就不会讨厌它;我经常同它说话,让它懂得人言,善解人意;我还会给它讲经,让它增长善根,来世不会再投生在畜牲道里。羯罗师兄,如果那些村民能够得到善待,他们也会充满灵气的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目光呆滞,浑身是刺,对外来者充满防范。是婆罗门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是他们的业力,”般若羯罗坚持道,“谁叫他们没有生为婆罗门或刹帝利呢?哪怕是生为法师的马,也比现在这种状态更强些。”

    玄奘无奈摇头,每次跟人讨论这个问题都碰一鼻子灰,实在郁闷得很。

    两人在溪边歇息了一晚,继续南行。发现山上还有不少修苦行的外道,多数是涂灰者,他们依岩据岭建造了许多石室,在里面修行。玄奘仔细观察,这些人的脖子上也有肿块。

    他忍不住又起了冲动——这些苦行者中有很多是受过教育的高种姓者,和那些无知的村民毕竟不同。要不要先看看他们的脖子呢?也了解一下这种怪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般若羯罗一说,就被对方断然否决了。

    “玄奘师兄,你不要以为这些修行者读过书就好说话,五印度的外道有九十五种之多,其中有不少性情奸诈又残酷的,师兄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,否则只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!”

    玄奘长叹一声,只得做罢。

    让他稍感欣慰的是,这个国家也有佛教遗迹,那是一座阿育王塔,是为纪念佛陀在此说法度人而建造的。虽然昔日的佛塔已成斑驳的遗迹,但毕竟记载了佛陀的足迹。

    佛陀当年在此行化的时候,这里又是一番什么情形呢?佛陀的教化有没有遇到阻碍?玄奘想象不出,毕竟这不是一个信佛的国家,能留下这么一处佛迹已经很不错了。